鏡子

德陽中學高2015級18班劉詩淇

我是一面鏡子，一面造于前清的鏡子。

我的主人是家教極好的舊式女子，打小我就陪在她身邊，看著她從垂髫到及笄，從呱呱墜地長到亭亭玉立。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，她已是到了出嫁的年紀。

行大禮的那天，我照例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。她悄悄斂去平日里明朗亮麗的少女氣，乖順地低垂著眉眼。我看著她芙蓉如面柳如眉，一身繁復華貴的嫁衣，袖口露出一截象牙色的腕子，套著新打的翡翠鐲子，我看著她滿頭金玉，嬌俏可人，就在喜娘放下紅蓋頭的瞬間露出冷靜自持的表情。她到底是自小養(yǎng)在深閨中的管家小姐，裹一雙及標致的小腳，在丫鬟的攙扶下蓮步輕移，吉時已到，只留下一屋漫天的大紅。

作為陪伴她的鏡子，我自然也被帶到了她的新宅，說是新位置，也不過是從一個大宅挪進另一個罷了。

而我的主人，以大家女子的堅韌，決心做個合乎時代標準宜室宜家的賢婦。她開始嘗試改變自己，而她所處的時代也在經(jīng)歷著從未有的變革：軍隊造反了，皇帝倒了，這一年，她新嫁的簪纓世家吃力地維持著烈火烹油的架子，內里早已被蛀了個干凈；總理上臺了，國家共和了，這一年，為了避風聲也為了節(jié)省開支，整個家族遷往金陵祖宅，她這輩子從此再也沒回過北邊；白話文橫空出世了，女子也要上學堂了，這一年，到處說著“文明社會”，她也和家里的女人一樣開始穿腳套裝半大腳，一切都在變……

既要維持體面又要少花銀子，這個百年大族自老太太死后也就分家了。她這一房分到也不過是僅僅能夠維持這份可憐的體面。生活簡直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，她是大家小姐，要守住這份祖宗傳下的體面，就連當年帶來的豐厚陪嫁早已貼補了七七八八。她開始做股票、公債，學會和豪門的太太們交際搓麻，席間拿相互傳遞的粉盒補補妝面，便又抬頭堆砌出一個圓滑活潑的笑臉。

偶爾，在還未開始忙碌的早晨，她會停下來用我照照自己的樣子：才上的香粉遮住了發(fā)青的眼圈，再怎么保養(yǎng)得宜也無法抹去的頸紋，還有悄悄冒出來的第一根白發(fā)�？墒撬�也只有這樣一會兒停下來的時間。她要走在時間的前面。

可時間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溜走，美人遲暮，卻也得了子孫滿堂。

她最小的女兒也要出嫁了，我照舊被擺在了出嫁那日她帶來的妝奩上，看著她站在女兒的身后飛快地抹了抹眼角，一身孔雀藍的立領旗袍，手上的翡翠鐲子還是當年的款式。時代變了，如今流行新式婚禮。待嫁的新娘子站起身來，頭上的白紗只拖到地上。她們相視一笑。   

新娘被挽著走出門去。

時間到了。

只是這次，再也沒有留下漫天的紅……

本文發(fā)表于《華西都市報》（2016年12月25日）